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

論述建構 :大學沒有教的一課

所謂「論述」是指利用語言技巧及概念,扣連出具說服力、感染力的陳述。一套有效傳播的論述可以變成一種權力或權威,所有學問知識 (也包括宗教信仰) 必須依賴精妙的「論述」達至有效傳播。

要使一篇論文具有貢獻、顯示洞見及與其他相關論文有所區隔,論述建構是十分關鍵。一般學術研究者 (包括研究生及教授) 最缺乏的就是論述建構之能力。在論文寫作教學上,我們甚少 (或許沒有) 提及「論述建構」,因為這是「創意」的部分,需要敏銳觸覺、想象力、聯想力、逆向思維,所以很難在一門科目內教授。而社會科學論文寫作一般也不在乎創意,其更在乎研究方法的嚴謹,寫作有時更趨向保守,學術論文常常只告訴我們一些「常識性」的結論,學術論文都是一些無趣的寫作。但大家不要忽略一點,大部分嶄新且「有趣」的學術議題,都是建基在既有學術議題上,其所謂「新」其實有時僅是新的論述 (內涵不一定很新),這新論述能突出過去一些盲點,或對一些大家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「去理所當然」。例如諾貝爾經濟學得獎者Elinor Ostrom提出相關制度性的理性選擇(institutional rational choice)實際上只是將一些既有的制度分析及理性選擇理論作了整合,當然Ostrom的論述加工使其更具涵蓋性、結構性及說服力。

論述建構可歸類為「質性研究」的一部分,我也嘗試在質性研究教學上講授相關的技巧,特別是透過「扎根理論」(grounded theory)導入論述建構的方法,但效果並不理想。因為建構論述並非一種可以簡易傳授的技術,且其必須建基在兩個對立的能力上:1)對所研究的學術議題具深厚的知識基礎(這必須靠平時各種專業課程中對相關學術文獻的深入且獨立之研讀),並能融匯貫通;2)但相對地,必須對所學的知識保持一定的距離,並在進行學術研究時暫時拋開現存知識的學術框架 (即扎根理論的手段)。大部分的學者僅能做到前者,且緊緊擁抱既有學問不放;而有創意的學生則往往趨向在欠缺基本理論知識下,一直在空中樓閣上打轉。

論述建構雖然是創意的部分,但必須注意,它並非無中生有。在社會科學研究上,我時常強調要從現象看本質。看到現象,透過資料蒐集及論證找出本質,最後一步就是建立論述。若沒有建立論述這最後一步,無論論證如何豐富嚴謹,資料分析如何獨到,故事描述如何精采,論文仍會失色,欠缺畫龍點晴的效果,不能使讀者印象深刻。

縱然論述建構並非無中生有,但它絕對是存在價值判斷及解讀性的 (其實就是一種社會建構[social construction])。近日我認為頗精采的論述建構就是陳雲的香港城邦本土論述。首先聲明,我並非贊同他的論述,他的論述邏輯也存在內在矛盾(未來會討論),但他的確能將一些既定思維框架逆轉。縱然大家都明白中國大陸與香港不可能隔離這現實,但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潛意識本身就是希望隔離,其實香港民主派不斷強調「兩制」,也是要「隔離」;但有趣地,廿四年來的六四情結,又使它陷入「愛國」論述中。現在本土派斬釘截鐵告訴大家,不要「造夢」,中國大陸的事,你管不了;不僅中共可怕,在中共統治下成長的中國大陸人更可怕,所以必須香港優先,與中國大陸隔離。本土派的論述只是將民主派的「偏安主義」去蕪存菁,其實並沒有「新意」,但它絕對不是無中生有,這論述幫助一些存在已久的「香港土本意識行為」建立正當化的理據,包括可以比親中派更能理直氣壯地說明為什麼不出席六四紀念活動。香港城邦本土論述說穿了就是「兩制」論述的擴大版,論述本身凝聚了一些有同共想法,但一直找不到交集點的人們。

既然論述建構是一種社會建構,所以並沒有完全客觀性。或者說,同一項客觀的事實,我們可以給予不同的價值判斷。舉一個有趣的例子,在2012年總統大選時,輿論常常比喻蔡英文是「空心菜」,即是說她腦袋空空,沒實力。在台灣所叫的「空心菜」,在香港是叫「通心菜」。「空」跟「通」在物理性的描述上並沒有差異,但在人文性的比喻上,其意義則剛好相反,我們說某人的心很「通」反而是一種稱讚。所以對同一項事實,我們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論述。以我過去的研究台灣政府契約人員為例,我就針對一般輿論批評契約人力的長期聘用為「永業化」之負面論述,透過與公務人員的行為比較,將論述逆轉為契約人力是扮演機關基層事務的穩定人力,並批評定期淘汰契約人力是人力資源浪費。這也是在同一現象下,給予完全相反的論述。

當然,哪一套論述更具說服力並非是語言「偽術」(廣東話「偽」與「藝」是同音字) 決定,說服力仍然要依靠客觀事實的支持。但在現實上,沒有一套好的論述,我們會發現有時候「有理」都會變成「無理」,或很容易被既有社會思維框架所矇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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